黑暗之中逐漸漲裂出昏黃的燈光,整個人像是被猛力打了頭部十幾拳一樣昏沉,腦子的深處有顆大鉛球,完全無法清醒。
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,這裡是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幾點幾分…我是誰?每當太過快速抽離夢境的時候總會有這種後遺症,大概等個10秒後才能和現在的時空銜接上;目前的驚恐只是短暫的,我喃喃自語,凝視著上方幾盞燈。
但心跳就是慢不下來。
光線轉了個方向。
看那炫目的光暈,好像是手術燈。
「恭喜妳,是個女生喔!」一個女性的聲音在我右耳附近呼喚。
只見她的笑臉出現在我的視線,摸摸我的前額,接著做了一些簡單的檢查。
原來我是在醫院裡,原來我生了一個小孩。夢境後遺症稍微減輕了些,腦袋不再那麼暈眩,只是對於她說的話和現在所處的環境,我仍然一點頭緒也沒有。
反正只是一時忘記而已,畢竟我總是深陷在夢境裡,才會每次醒來都像隔了好幾個世紀。再等一下下,再等一下下我就會想起來了,現在什麼都不用去思考。我告訴自己,然後不加思索地開口,「像爸爸嗎?」
我不想要孩子像我,不管男生女生都是。
「您先生說像妳,不過我覺得眼睛比較像他。」護士小姐指著外頭說。
我側過頭去,隔著一片大玻璃,看見一個男人修長的身影倚在牆邊,散亂過長的瀏海下,雙眼無神地望向這裡,充滿深沉的憂傷,還攙雜了些無法言喻的情感;我們的視線對不上焦,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。
不過,我認得他的臉,是的.我開始懷疑,這可能是一場夢,太真實、也太虛假...
「孩子在育嬰室,很健康,明天就能去看了…」
護士小姐繼續接下來說的話我都沒聽見,那不重要。我已經想起來了,為什麼存在,為什麼生存,為什麼變得強壯,為什麼身為女人;一股熟悉的暖流正逐漸充滿我的身軀,連思緒也一併溫熱。
是因為渴望看見你的眼神。
我緊抓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,轉眼間女兒再過不久就要上小學了。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只會疼愛兒子,但現在,眼前這個小女孩卻是我人生的全部,甚至超過了她的父親。每天晚上我都會像現在這樣,陪她洗完澡,吹乾長長的頭髮,然後站在她的身後細心地替她梳頭,看著鏡子裡的她,希望她能平安健康長大,並且變成一個漂亮又惹人憐愛的女孩。
「媽咪,我們為什麼不跟外公公一起住呢?」她望著鏡中的我問,那雙像極了她父親的雙眼直糾著我,櫻桃小嘴笑得開心,是遺傳自我的。
「因為外公公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想住的地方呀。」外公公是指我的外公,一直都待在大陸養老,定期會回台灣,順道來看看小孩。他很會燒菜、說故事、做童玩,女兒很喜歡他,逢年過節總嚷著要找外公公。
「和我們不一樣嗎?不能一起住嗎?」
「每個人都不一樣唷。等妳長大之後也會和媽咪不一樣,然後大家就會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了。」
「可是爸比和媽咪住在一起呀?」
「爸比和媽咪小的時候沒有住在一起,就連認識之後也沒有,一直到…」
一直到什麼時候呢?
我們相遇了之後,那後來,幾乎有好長一段時間都過著互不相干的生活,僅只於偶爾聯絡問候。
我只記得那一天在醫院,昏黃的燈光、護士小姐的第一句話,和窗外修長的身影…
『我等這一天好久了…』
「媽咪?」女兒一聲叫喚,把我拉回了梳妝台前。
「媽咪把梳子忘在樓下了,妳在這裡等等喔,媽咪去拿,馬上回來。」
媽咪不知道妳是怎麼來的,寶貝女兒;媽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。
但大家都知道,對吧?我記憶力不好,已經算是老毛病了,現在只能說更嚴重,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,雖然連這種事情都記不得了很誇張,但只要有人告訴我一點,一定就能全部想起來了。
嗯,沒錯。我不可能忘記的,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。那是多麼珍貴的回憶,怎麼可能憑空消失說遺忘就遺忘。
而且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,不是嗎……
我緩緩地走下老家陡峭的樓梯,客廳傳來親戚們邊玩四色牌邊閒話家常的聲音。
「他們不打算生個兒子嗎?」外公說。
「不曉得唉……」
「都這麼多年了,男生家裏不會催嗎?」
「又不是催了就能生的,不然當初女兒給她自己生就好啦。」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……沒事,她大概想睡了,亂說話。」
「她自己為什麼都沒發現女兒不是她親生的呢?」
「叫妳別亂說!去睡覺,別玩了。」
「什麼意思,妳說的是什麼意思?」
「那男人又不愛她,小孩是跟別的女人生的。」
「妳胡說什麼!」
「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?」